《柏德遜》(Paterson)這部電影,單看片名並不容易知道它是說甚麼的。其實荷里活很多電影都是這樣,片名就是單字或單獨一個人的名字,然後就是談這個人的故事。但影片到了香港,總會把片名翻譯成有更多含意的,例如近日上映的《烈女本色》,本名就是單字一個「Elle」(她)。然而到了Paterson這部電影,擅於搞電影片名翻譯的香港公關公司,也只好把這片直接音譯成《柏德遜》,可想而知在這部電影中,觀眾並不會發現一個激盪人心或情緒的故事。

那麼,《柏德遜》是一個關於甚麼的故事呢?

這部電影的編導占渣木殊(Jim Jarmusch)是美國獨立電影出身,他最早的作品《天堂怪客》(Stranger Than Paradise)是「無所事事」的電影,主角在城市中漫游,沒有甚麼特別事發生,但編導也會故意安排一點點小事發生,讓平淡的生活有一個小小的扭轉。《柏德遜》在美學上與三十年前的《天堂怪客》大概相去甚遠,但這種敘事的結構還是類似。影片講述一名叫柏德遜的巴士司機,住在與詩甚有淵源的柏德遜地區。美國著名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曾出版一本詩集名字就叫作Paterson,就是要寫這個在新澤西的地區。電影描述柏德遜一星期的生活,不外乎是工作、回家、溜狗、吃飯喝酒、與女友談一點未來的計劃,然後同睡,接著一天醒來,又繼續工作。而柏德遜就在這麼日常的循環中尋找詩,在一天工作還未開始在巴士上候命的時刻,或在午飯寧靜的瞬間,寫下詩,在他的秘密筆記簿上。

對於香港人來說,詩,好像是遠離我們的異物,是那些有閑的「文青」才有閑情去欣賞這類無用之物。但對於渣木殊,對於柏特遜,對於很多在香港寫詩的人來說,詩,其實是日常之物,就像電影中這個巴士司機,他的詩作來源,可以是緣自於早晨時份在家居中看見的一盒火柴,然後就在巴士上寫下他心中的湧動:「so sober and furious / and strubbornly ready to burst into flame」。《柏德遜》就是如此日常,在當代社會中的日常,同時又有詩人的內在時刻,獨自潛入內心的詩的世界,配以渣木殊獨特的背景音樂,把這個日常的現實,與內在詩化世界的現實,結合起來。原來詩,就是在我們平日的世界中穿插往來。

電影中最有「事件」意味的,可以說是一天柏德遜和女友離開了家,家中的狗把柏德遜的筆記本咬碎了。一直沒有發表的詩作,一直伴在柏德遜身邊的詩語言,一直以來的紀錄,一下字就撕碎消滅了。柏德遜沒有悲呼,只有淡淡的失樂,就跑到他平時午間寫詩的公園裡去,坐著坐著,就遇到來自日本的詩人,他想要來柏德遜尋找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足跡。這樣的一個平凡小城,透過詩,傳遞到外地,又透過旅遊,傳遞了回來,送回在這個地方默默寫詩的人手上。最後那日本詩人送了一本空白的筆記本給柏德遜,而空白,又再次是新的一首詩的開始。

在看這電影時,自然會想到在香港,也有類似柏德遜般寂寂無名的詩人,像鄧阿藍,像飲江,都是在生活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卻在他們筆下產生出無限美好的詩。如此讓我們以飲江的詩〈人皆有上帝〉的一段作結:「人皆有上帝/翳我獨無/上帝說/係你自己攞嚟嘅/人皆攞嚟嘅/係有/翳獨我攞嚟嘅/係無/這痛苦/這痛苦/沒有誰知道/這痛苦/Nobody knows/but/耶穌……」以為耶穌會是最後答案嗎?詩還未完,而空白以後,還有詩。

* 原文刊於《時代論壇》(2017年5月19日)

發表者:Enoch Tam

Enoch Tam Yee-lok is a Ph.D. candidate in the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of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 He graduated from 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ith an M.A. and M.Phil. in the Humanities in 2007 and 2009 respectively. His research interest is early Chinese cinema, Hong Kong cinema and Hong Kong independent cinema and his recently published paper is “Colourful Screens: Water Imaginaries in Documentaries from China and Taiwan" and "The Silver Star Group: A First Attempt at Theorizing Wenyi in the 192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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