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與行動︰還未完結的「學習年代」

董啟章的新書《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與其說是他「自然史」計劃的第三步曲,不如說是《體育時期》續集。《學》故事圍繞著一群年青人十二次說書會的紀錄,並敘事者「我」(芝)與同房中的故事。芝和中這兩個人物可以說是脫自《體》裡的貝貝和不是蘋果︰芝如貝貝般感情比較內斂,行動比較遲緩,而中就如不是蘋果般感情爆發,敢愛敢恨敢去做。若說中是行動型的話,那麼芝就是思考型的,而這小說則是圍繞著這兩方面來討論。

《學》不只是延續了《體》這小說,還間中指董啟章其他小說(如《雙身》),內中角色都蘊含著某種怪物性──《雙身》中的林山原是由男突變為女的,而《學》中的中則是一易服者或變性人──就算是內斂如芝般的,其實內心也藏著某種與別不同的怪物性(這讓人想起陳子謙的《怪物描寫》),至使她會與一眾在一般人眼中同樣是「怪怪地」的青年組成讀書會。中的怪物性如斯明顯是因為她(?)的身體就是與別不同,女性化的外表身子卻掛著男性的陽具。因著她(?)最為物質層次的與別不同,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走一條社會規範以外的路。至於芝,她透過中的身體了解到,自己雖然在身體上沒有中的困惑,但她也是怪物,一隻不想進入勞工市場的怪物。因著中的身體和每月一次的讀書會,董啟章宣佈「我」的學習年代正式開始。

成長是現代小說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當中包含了「離家-歷練-回家」這三個元素。有趣的是,在香港這個現代都市中,真正的成長並不是在童年時代發生,而是從中學時期(《紀念冊》、《小冬校園》和《家課冊》)開始,一直延展到大學時期(《體育時期》)甚至是離開大學後(《學習年代》)。或許在都市的生活中,我們從來沒有徹底離家,所以在歷練中我們也有各式各樣的保護與支援,直至到學業完成離開校園需要到社會找工作時,才能完全的離家,需要以十多年來的學識來面對社會。然而現在的畢業生都會困惑,過去十多年的學習真的夠我們面對社會嗎?而問題可以推得更遠,我們所要面對的社會,就單單指我們要投身的勞動市場嗎?抑或還有更多呢?

芝因著這種困惑,繼續延展她的學習年代。然而這種學習不在學院裡,也不是更高階的進修課程,而是很原始的圍讀和討論,範圍包括科學、文學、信仰、哲學,內容從身體到個人實踐到社會行動,其實就是要去問︰人究竟是甚麼?人與社會各個範疇又有甚麼關係呢?這麼長的小說其實可以用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兩個概念來概括︰默想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和行動生活(vita active)。默想生活固然是指讀書會的討論與思辯,行動生活則是小說中後段出現的「大廟行動」和「樹人行動」︰保護西貢的大廟和廟旁的老樹。而連結這兩種生活的,就是身體和想像力。比起《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中,獨裁者思考寫作的倫理和寫信者與收信者二人之間的互動啟發,《學》展現出來的世界則顯得廣大得多。透過涉獵不同範圍的書籍,作者不只是如在《地圖集》或《V城繁勝錄》般思考香港和城市,而是從城市出發回到王德威在〈序〉中所說的「後歷史」時代的人文主義,以小說的形式展示人如何在城市中默想,如何透過身體和想像力去行動。

小說從怪物性開始,卻不在完整性中終結。阿芝沒有因為學習年代的完結而成為完人,反而怪物性一直存在她的身體內,而這種與社會主流的拉扯則滋養著阿芝繼續行動。小說尾聲交代讀書會因著各人不同的想法和際遇而解散,成員也各自有自己的去向,但是故事還未完結,期待董啟章如何去展示四年後的「實戰年代」,思考人如何在城市中行動。

原文刊於《文匯報‧讀書人》2010年9月6日

發表者:Enoch Tam

Enoch Tam Yee-lok is a Ph.D. candidate in the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of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 He graduated from 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ith an M.A. and M.Phil. in the Humanities in 2007 and 2009 respectively. His research interest is early Chinese cinema, Hong Kong cinema and Hong Kong independent cinema and his recently published paper is “Colourful Screens: Water Imaginaries in Documentaries from China and Taiwan" and "The Silver Star Group: A First Attempt at Theorizing Wenyi in the 192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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