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其氏在出版長篇小說《紅格子酒舖》後,斷續有發表小說,但說到結集,十八年來還是頭一次。這次結集,不單收錄她在《紅》以後發表的中短篇創作,還整理了她四十多年來──從1970年到2012年──的小說。集子收入她以前未結集過的作品。透過這結集,我們可全面理解辛其氏的小說世界。
書分為兩部份,分的方法以篇幅長短為界,第一部份是四十年來的短篇,第二部份則是近幾年連載於本地文學雜誌的中篇〈漂移的崖岸〉。然而,若仔細分析,我以為這集子可分成四部份︰早期作品,《青色的月牙》後的作品,二千年後的作品和〈漂移的崖岸〉這可媲《紅格子酒舖》的中篇。
早期作品包括集子裏的首五篇,從〈困境〉(1970) 到〈薩里木與瑪依拉〉(1982),時間跨度十二年之多。早期作品技法簡單,並未成熟,但依然可以看出後來作品的主題,例如家庭困迫、低下勞工階層生活、情之執與療傷,還有師生情與男性之浪蕩與怯於承擔。
辛其氏小說向來以時間跳接見稱,能運用此技法,作者必先意識敘事者站立的敘事點,而時間跳接則表明,敘事者站在所敘述時間之外。這種作者/敘事者的自我意識,在辛其氏的早期作品中並沒成熟地發展出來;當中有的,要不是傳統的第三身全知敘事(如〈薩里木與瑪依拉〉),就是如〈困境〉中的陷在敘事時間中的第一身敘事。
若讀者順序讀這書,會發現第六篇的〈風暴中的偶然事件〉(1987) 比前作大有長進。這五年間,辛其氏出版了她第一本小說集《青色的月牙》,從中我們已能見證她脫去早期的粗淺,成為出色的小說家。〈風〉這篇表現出她調度有序,表現出她在運用敘事者上更具自我意識。以敘事技巧來說,這小說有兩個層次︰一是敘事者「我」與陌生畫家於暴風中救屋以致自救,二是「我」所看見的在海邊卑微地掙扎的白衣少女。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如何運用不同的敘事距離省思主題。而這小說的主題──保護家庭與自我的卑微掙扎──在往後辛其氏的作品中也經常出現。
除了這兩個主題,辛其氏小說還有一個重要的面向,就是描寫勞動工人或底層人物。〈生命的長河〉(1988) 寫的是在窮苦中掙扎的天福嫂,她(與家人)的掙扎是由木屋區開始,生命的不同時段正正與香港一同向前。這也是辛其氏慣用的手法和主題︰小人物與大時代的交錯。〈生〉中小人物生命的困苦除了是來自貧窮,還有家庭的碎裂與壓迫(丈夫的無能與性侵犯)和自身的偏心與偏執。幸而,〈生〉最後並非絕望,依然肯定家並不一定是壓迫與碎裂,還有淡淡然相處多年的結連與和解。
〈棲息地〉(1988) 同時低下層的故事。那年頭,香港人都響應和嚮往著「玫瑰園計劃」,低下階層也渴望實踐中層的夢。辛其氏聚焦在陳明這低下層的一家人身上,寫出那一代人從貧困中極力向上流的心態和社會無甚保障的處境。故事中,陳明住在牛犄角村,我們可以把此村看成是城市爬升後自身所不願看見的角落。它所暗示的,是社會財富不均的現象,是高地價政策隱含的暴力。作者透過小說創作,把城市不想正視的,都揭示出來。然而面對此等不公與暴力,陳明並沒有成為抗掙的主體,而是一如那年頭大多數人一般,被壓下同時認同上流社會所提供的上流幻象,把希望都寄放在從木屋走到公屋再爬升這我們熟得不能再熟的意識型態上。
作者二千年後的短篇不多,有三篇,三篇都載有佛教意味。〈失落的梵音〉(2002) 寫男主角吳明亮失信於愛和失信於商的故事,技法沒有前作高明,水準有點下滑,兼且結局主角因徹悟而哭硬套佛家的道理,來得太過突然而變得不可信。〈林蔭路上的舞蝶飛蛾〉(2010) 也是談愛之執與家庭之困鎖。小說中大覺寺的清幽與附近自然的平靜,是主角洗滌心靈,解開情之網羅之地。然而所謂解決之途,不過是離開和逃避。主角在母親死後重臨舊地,發現物事已經變遷,甚至衰朽。這不只是城市發展的後遺,也是主角把未解之情封塵於時間的結果︰景物,成為殘破關係的具象與明喻。家庭是碎裂的,人物趨向死亡,沒有可見的新生。若說〈生命的長河〉還對家庭中的和解帶有一絲希望的話,〈林〉則是要把這層希望全都踩在腳底,如枯葉般把它踩碎。小說確是披上了佛教的外衣,但所帶來的結局並不是佛教的破執與徹悟,而是更深層的破滅與無望。
最後一部份是近作中篇小說〈漂移的崖岸〉。〈漂〉動用了與《紅格子酒舖》相似的技法,在時間的跳接中把明確的日期標示出來。作者這樣作,明顯是想讀者把小人物的生命與時代事件和變遷作對照。不過,有《紅》這珠玉在前,〈漂〉就顯得遜色。遜色並不是指字數上〈漂〉比《紅》少,而是視野上〈漂〉比《紅》狹窄。《紅》的時間跳接十分出色,可稱香港文學經典,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當中經過「中運」、保釣、中英聯合稱明、八九六四等大事件,人物與時代緊扣。但是在〈漂〉中,雖也想以人物扣上事件,但所謂的社會事件到了九七回歸就停止了,重要的事件停在八十年代,彷彿二千年後時間就終結,只餘下人物間的情愫可談。
雖是這樣,但小說依然出色,依然是辛其氏慣技,她一貫的主題,圓熟的敘事,細緻的語言。若然拋開那顆極妙的珠玉不論,〈漂〉也是美妙的一篇,依然有與辛其氏之前小說和現在香港處境對話的點。故事生出下一代,那代在美國遠方出生、成長,卻極力要回到香港尋父、尋根。辛其氏小說一向看輕父親,這篇也不例外,父親依然是個浪蕩之徒。然而女兒卻不可理喻地熱切的尋父,這也是辛其氏小說少有的。透過女兒的熱切,主角明月終於可以揭開過去封塵在生命內的殘缺、忿慨與遺憾,能再次上路,與自己的過去和解。
至於女兒的尋根,並不是一般意義下尋文化之根,尋一國之根,而是尋生命之根,找回生命之安定與歸宿。若說辛其氏這四十年來小說的主題是「漂移的崖岸」,是無根而漂泊的生命,那麼這小說的結尾則以小女孩尋回自己生命的根,在世界中安頓作結。所以說,集中閃現的佛理並非辛其氏所選的終極出路,唯有回顧自己,與封塵的歷史和解,才可以算得上真正的解脫。
刪節版刊於《字花》第39期(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