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之不可得︰讀鄺國惠作品三種

《文學評論》第12期(2011年2月)節選了《消失了樹》的部份。全文如下︰

由於1997回歸,80年代尾、90年代,甚至是回歸後有不少香港文學作品探討香港文化身份的問題,有回溯大歷史之作如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1993)、《遍山洋紫荊》(1995)、《寂寞雲園》(1997)和董啟章的《地圖集》(1997);有家族史如西西的《飛氈》(1996)和陳慧的《拾香紀》(1997);有寫女性個體歷史如辛其氏的《紅格子酒舖》(1994)和黃碧雲《烈女圖》(1999);有以外地經驗定義自身如也斯《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1994)和黃碧雲的《後殖民誌》(2003);還有西西短篇〈浮城誌異〉(1986)、黃碧雲短篇〈失城〉(1993)、心猿的《狂城亂馬》(1996)和董啟章的《V城繁勝錄》(1998)等。當中卻漏了一個名字︰鄺國惠。

鄺國惠的作品不多,只有三本。先是獲得1995年「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創作獎」亞軍的《普洱茶》(1997),接著十年後又交出一長篇《消失了樹》(2007),還有剛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新聞在另一端》(2009)。

 

《普洱茶》︰泡普洱最方便,用甚麼器皿都可以

《普洱茶》講述敘事者「我」被邀到台灣為新晉歌手習生拍攝MTV。「我」因著父親新逝,也因著不想面對香港複雜的情況,於是就答應跑到台灣去,試試看是否可以在那邊整埋自己的思緒,看看是否有機會長遠發展。

有趣的是,習生生性不喜歡給別人詮釋,但卻是他主動要求公司請「我」從香港到台灣幫忙拍MTV。而就「我」而言,問題是︰究竟在MTV中,習生哪些東西要保留?哪些東西要加上去呢?又該投射出一個甚麼的統攝形象呢?就在「我」離開香港去避開身份問題時,他卻要在台灣為別人打造/創造一個身份。後來「我」發現習生在電單車上獲得新生。

有一回習生騎著一架只有50c.c.的電單車,載著「我」。由於當天入夜後水靜河飛,所以習生可以瘋狂的飊車。「騎在車背上我在飛翔,習生是我的獨角飛馬,載我向美的概念馳騁。」(1997,頁25)這個電單車飛翔的意象讓我們想起崑南〈地的門〉的結尾,葉維廉曾評論︰「主人公葉文海自身生命的流離、民族在兩霸、兩種意識形態的對峙下的流離、在殖民文化工業和附庸於西方文化工業之商品文化下香港人的流離……發現他自己原是空洞的胸中己經塞滿了絕望,彷彿唯一的飛翔只有馳向死亡。」[1] 同樣,「我」也是在兩霸之中流離,在殖民主與祖回之間流離,希望到第三空間(台灣)去梳理這種流離的狀況。不過,「我」並沒有葉文海般絕望,習生的電單車亦沒有葉文海的快,路的終端也沒巨大的懸崖,以至他們沒有飊離原來的航線,沒有從斷崖連車飛躍而下。

後來習生借來哈雷電單車︰「哈雷機車是歪離常規的東西,歪離交通安全標準以及物理定律。高速之下世界已變形扭曲,讓我暫時忘記時光的法則,肆意回憶年輕時的熱血行動。」(頁66)不過,這等馬力的車是不能在台北街上行走的。在這個規範下,「我」與習生只好在公寓室內騎上電單車,在幻想中想像自己的飊車。這種含有「表演」成份的歪離與拍攝MTV構作一個身份相似,都是在現實中製造一個空間,讓主體可以進入去擺脫一下;但離開這個想像空間後,他們卻依然要回到現實,面對現實的糾結。

現實是,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身份建構的工程遠未完成,就如習生與唱片統籌楚伶就茶種的爭論。楚伶說台灣原沒有烏龍茶,又說「台灣烏龍比較接近日本的煎茶,多於中國原本的烏龍茶。」而習生立刻反駁說︰「日本的茶也源於中國唐朝。日本茶是蒸的,這就是唐朝人製茶的特色。」(頁29-30)不過這種往上溯源的爭論只會沒完沒了,對回應當下現實的身份處境沒有幫助,茶壼這意象能說明的反而更多。習生曾強調「任何一個紫沙壼都只可以泡單一種茶,因為茶壼吸收了不同茶葉的香味,味道就會亂,這樣再好的茶也泡不出真味來。」(頁212)這似乎說明,他嚮往一種固定的身份,而身份的積存,該如壼中的茶香一般,越積越厚;反倒產自雲南輾轉傳到香港的普洱茶,對茶壼並沒有甚麼要求,「泡普洱最方便,用甚麼器皿都可以。」(頁230)

不論是台灣人還是香港人,在文化的旅程中都是幾經轉折,在身上沉積了不同的文化,難以就文化身份有個清晰的界定。有人或會讚許普洱茶的方便,擁抱流動身份 (flexible identity) 帶給他們的另類想像;不過就「我」和習生來說,在流離下生活,他們「只希望共同經歷這一份絕對的感覺」(頁237),不論是在戀情上,還是在文化歸屬上。鄺國惠透過這樣一個香港人到台灣這個異地的故事,表達他對流離的不安,對期望安穩和絕對的想像。無怪乎他這篇尚佳的作品無人問津,只因為絕對的身份對當時普遍歌頌流動和混雜的後現代潮流,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消失了樹》︰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

在回歸後,文化身份的追尋退了潮,陳冠中的〈甚麼都沒有發生〉彷彿為回歸這件事定了音︰甚麼都沒有發生;而新世代的作家如謝曉虹和韓麗珠也沒有在這探索上打轉,至於董啟章,雖在「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一部寫及家族史,但往後兩部要追尋的則遠不是「文化身份」這四字可以涵蓋。

鄺國惠卻在十年後交出《消失了樹》。

《消失了樹》雖也是關於回歸的作品,寫作手法卻與《普洱茶》完全不同。《普洱茶》以寫實為主,但《消失了樹》卻異常魔幻,而在魔幻的表面往往看到與現實的對應,這種寫法像是承接西西、董啟章以來的寓言/隱喻式寫作。故事虛構了島和大陸,談及島回歸大陸前後的狀況,談及督憲爺把權力交給總統和總統夫人的情況,談及島民面對回歸的心態,最重要是談及四位主角──唐棣、亞申、Dave、西柏--連同與他們接觸的人──鄒越和杜若──的故事。

唐棣四位主角中最野心勃勃的一位,故事開頭就已經大致研發出如何把玻璃變鑽石(呼應陳栢祥主持和主唱的《運財至叻星》,代表香港人「至叻」的精神)。因著回歸臨近,他想要在回歸之前把一切辦妥,得到專營權,但卻因為政權轉移,事情一拖再拖;及至回歸後,新政權不太信任他而把專營權交給其他人,他不無感嘆的說︰「縱使這裏仍然不是大陸人的地方,難道這裏是唐棣這種人的地方嗎?」(2007,頁299)一個野心勃勃的機會主義員,最後變得兩邊不是人。

西柏代表著回歸期間另一種島民︰到督憲爺府轉換頭髮顏色,向西邊去。他從少到大研究這研究那,曾與唐棣伙拍研究鑽石,但是在這個轉折期,他決定離開島到西邊去,成為移民的一員。去後,他經常把錄音帶寄回島上給他的朋友,而每段錄音,就是標誌著一段過去了的時間。錄音帶凍結過去的時間,而聽錄音帶就能把那時間帶回現在,西柏所代表的,就正是急著逃避回歸要離開香港的一代,卻又眷戀著香港老舊而美好的時光。及至回歸後,他又回到島上,並把唐棣變鑽石的公式給賣了。單從錄音帶事件西柏看似是念舊的一員,但在大時代的氛圍塑造下,他也只好成為機會主義者的一員,無論如何念舊,朋友還是可以賣出去的。大陸人不明白島上玩的遊戲,為何要預留互相背叛的空間,是以,島一直被稱為「鐘擺之都」。

至於從大陸來的鄒越,更是名符其實的機會主義者。她在來到島上,懷著受歧視的心態要「島上每個男人愛上我」(頁52)。後來,她真學懂說島上的語言,但卻猛然發現,她喪失了說另一些語言的能力。這貫徹了作者的看法︰流動身份之不可得。以為自己能同時擁有兩種身份,但在時間之流下發現,當人獲得這邊廂的認同時,無可奈何地很難被那邊廂的人所認同。鄒越這個人確實可以自由流動,但她卻難以完完全全撇除身份認同,成為世界公民。當她憑藉她外來者的觸覺,發現這島往後還是獃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想回大陸去。她以為自己有大陸的背景,可以在大陸有所作為,就與Dave回東北去,只是在杉材集團的總部往外看時,卻見「四野雪茫茫,兩人萬分孤絕的發了楞了。」(頁372)流動對鄒越來說是美好卻又不可得的想像,她在不同的地方都急於獲得別人認同恰恰表明,其實她難以得到認同,她的時間好像總是錯了,身份總是外來人。

最後的是最平凡的亞申,最按部就班的。他是四個中最不為回歸籌算的人,只著眼於自己的感情世界中。但外部世界的狀況,使得他的感情也浸淫在這種末世的氣氛中。他「只敢在被單下如蟲潛行的手,爬過去,探過來,哪裏是幸福之所在?尋索是自主,抑或拒絕也同樣是自主。明明喜歡,就是不敢。」(頁229)因著前路不明,就連感情也變得難以投身。亞申覺得,「無論身處這座傳說之城,抑或現世界都同樣陷於難以理的孤獨中。」(頁332)

作者對回歸是如此悲觀的,在回歸不久,政府發現「島的東南面瀕海幾條街沉進海裏去了」(頁262),街愈來愈斜,甚麼都坍塌,腳下也變得搖搖晃晃。政府以為只要有「舉世無雙的巨大手臂,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挽回過來」(頁276),但是島民呢?明顯已經對這種宏大作業無所寄望,「全島人盡皆陶醉於這香草的芬芳中;誰個不默默懷緬兒時風光的日子。」(頁281)至於四位主角,無論是回歸前面對轉移的不確定,還是在回歸後對前境的無望,他們都跑到酒裏去,去製造幻覺,去忘記今天、昨天、明天,甚麼都不管。當大家都浸在酒裏,就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對於島民來說,在世紀更替前要面對一個更具體的轉變。不過這些都時隨著沉默消失了,彷彿不說,便不復存在。」(頁153)這種末世、無望而不定的氛圍,縱使不是回歸前後全部香港人的寫照,至少是作者那代一面對回歸時的切身感受。

 

《新聞在另一端》

而在最新的短篇小說集中,作者在〈序〉中表明,希望可以將以記者身份沒有報道的故事寫成小說,是以在這集中有不少故事以政治為題材的︰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討論政治與市民生活的關係。

不過,這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延續《消失了樹》中「酒」和「斜」這兩個主題的〈酒吧街〉和〈大河小河〉。在〈酒吧街〉中,作者開宗明義的說明這故事是以1992年除夕蘭桂坊人踩人的事件為藍本的。這故事是寫亞彬和Jasmine二人的戀情故事,從而側寫蘭桂坊的故事,再而暗寫港人面對回對的情緒。作者繼續延展《消失了樹》的風格和態度,以魔幻的寫法寫及他對回歸無可奈何的悲觀態度。是以酒依然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面對回歸帶來的鬱悶,「亞彬驚覺,自己不願停在任何地方,卻又生怕沒地方可落腳,所以不敢許下甚麼承諾,卻相信這種無言的許願,但到頭來發現彼此情懷都改變了。」(2009,頁241)。所以,他只好浸在酒中,以酒來製造幻覺,來舒解世紀末的鬱悶。

至於〈大河小河〉則是關於老爸大河和兒子小河兩代人的故事,他們都想離開斜道,找個平坦的地方。「在這條誰都不願意留下來的斜道上,小河便參加了他所屬於那個時代的遷徙行動,就依循與父親當年遷徙過來剛好相反的方向,往河的北岸走去。」(頁261)在這個新時代,流徙的流向倒了過來,只是這樣翻來倒去,平坦的地面依然是尋不見的。若然平坦代表富足,而傾斜代表貧窮,「對於這些終生渡河、在河的兩岸來回跑的人來說,命裏注定是沒有奢侈這回事。這是打從心底裏來的貧乏,一種旁人無法了解的貧乏。」(頁267)作者透過傾斜說明了人的流向,也說明了人無根的狀態。所以平坦,另一層意義就是有個固定的地方,可以把自身身份定下來。這又回到《普洱茶》的老問題。而面對這問題,鄺國惠從來都是悲觀的。他的悲觀,來自想要尋找穩定的身份/家,但在這個世代,在香港,註定是找不到的。

 

作品目錄
《普洱茶》(香港︰天地圖書,1997)
《消失了樹》(香港︰天地圖書,2007)
《新聞在另一端》(香港︰天地圖書,2009)


[1] 葉維廉︰〈自覺之旅︰由裸靈到死──初論崑南〉,載於陳炳良編,《香港文學探賞》(香港︰三聯,1991),頁171。

發表者:Enoch Tam

Enoch Tam Yee-lok is a Ph.D. candidate in the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of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 He graduated from 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ith an M.A. and M.Phil. in the Humanities in 2007 and 2009 respectively. His research interest is early Chinese cinema, Hong Kong cinema and Hong Kong independent cinema and his recently published paper is “Colourful Screens: Water Imaginaries in Documentaries from China and Taiwan" and "The Silver Star Group: A First Attempt at Theorizing Wenyi in the 192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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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1. 鄺兄︰

      想不到你會光臨小弟的Blog,很高興。文章隨便轉載,榮幸之至。

      其實我覺得鄺兄的《消失了樹》和短篇〈酒吧街〉實在是香港文學經典之作,可惜甚少人討論,不想它們埋沒,就勉力而為的寫篇評論,希望引起別人多點留意。你的小說遠超我的理解力,所以寫得不太好。下次有機會會把文章寫好的。

      小弟新小說《黑目的快樂年代》也出版了,有興趣請支持支持。

      黑目的快樂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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